
此刻的严峻形式只有开家那段时期才能比拟,几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葬送了家族将近一半的产业,仿佛十间家真的被羽化大神厌弃,要这家人毁灭于旦夕。
议事阁里,老人们齐聚一堂,共同商讨起眼下的局势。特别预案已经启动,当务之急是要稳住浮动的人心,将受到波及的伤者送去救治,召回无依又在外的族亲。
“海运贸易方面,家族还有别的船只和航线可以替代,但都不是熟路,短时间内无法带来任何利益,反而需要大笔支出。”
“可以先和雾谷的橘川家合作,签订临时协议借用商队,至少要把下季度的原材料送过来…但这肯定会舍弃不少利益。”
“关于田产,洪水最终还是要退去的,暂时作为抵押换取贷款不是问题,但那些实业工厂就是真的被摧毁了,哪怕找内阁要到援助,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恐怕都…家主,要对商羽家——”
虽然产业受到了毁灭性打击,但十间家的忍者队伍却未遭到多少损失,如今,这座失去了家底黑道世族乃是光脚踩在水中。
始终默不作声,只听族老们讨论的十间苍空也微微眯起眼,须张的鬓发带着杀戾。
“爷爷,不可以。”人偶师忽然打断了交谈,“就算没有商羽家,还有山田家、羽本家、藤平木家,威胁永远不会少,我们之所以能在云栖町筑巢,也是因为商羽家分担了不少外部压力。”
“少主,您是想要和商羽家寻求合作?”一位族老好似看出了穆忒的想法,却摇摇头,“不可能的,代代累积的恩怨无法就这么轻易消融。”
“可两家毕竟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商羽家就睡在我们枕边,对十间忍者的威胁再清楚不过了。”失去一切的家族会陷入不计代价的疯狂,这时规矩在他们眼中已成废纸,就以此作为胁迫,要求商羽家不做干预,乃至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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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未知的烦躁萦绕着人偶师,最近每晚的梦境都光怪陆离,在那里,一切逻辑都像蚕茧般被层层剥开,露出其疯狂混乱的本质,那似乎…是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穆忒总是因此惊醒,然后才发现自己正盘腿坐在书桌前,不知何时就陷入睡梦,他猜想可能是荆棘和蔷薇在这边有些水土不服。
这时,他注意到自己身上多披了一件毛毯,挡风的竹帘也被拉下,“琉璃?”
立刻得到回应,叶隐琉璃从身后冒了出来,“主公,琉璃在这。”
“嗯。”
揉了揉发痛的眉心,白纸上的字迹也从最初的工工整整变得歪七扭八,直至被一团墨水染黑半页,想起自己梦中隐约碰倒什么,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被打翻的墨瓶捡起。
“小琉璃,我睡着时你都在做什么呢?”
“只是保护主公哦。”女孩躲在御殿的视线死角内,她蜷进黑暗并与其融为一体,于今夜无声之中,叶隐琉璃静听着人偶师的呼吸。
“这毯子…是你帮我盖上的吗?谢谢。”
被道谢的小琉璃睫毛轻颤,她迟疑了片刻,“主公,这样能算是好孩子吗?”
被突然问及的人偶师感到疑惑,却还是点点头,接着,他看见叶隐琉璃不太好意思的别开视线,“那主公可以给在下,好孩子的奖励吗?”
“好孩子的?”
在对上女孩目光时突然恍悟,于是递出手,叶隐琉璃也像小猫那样,踮着脚走过来,用头发蹭了蹭穆忒掌心。
“嗯哼…陪我出去走走吧,小琉璃。”
乌鸫借着夜色腾开翅膀,它们在黑漆漆的林间穿行,惊起一片悉酥叶声,几只狸样的猫被这动静引起注意,绿幽幽的眼睛埋进黑暗,悄悄地爬上了树杈。
木屐踩在阁楼地板上的清脆回响一前一后,等两人来到御殿下的庭院时,梯道里掠着从云隙后照出的斑驳月影。人偶师的提案已被接受,如今正讨论的是如何让商羽家接受退让,在哪些方面退让,这无疑是场心理博弈。
“主公心情不好吗。”
“不如说接连发生这种事,哪里还能有心情好的人呢。”人偶师微微仰起视线,天守阁里攒动的人影投在月池,激烈的争论声隐隐传遍屋敷,“充分考虑的话,到时被派往商羽家的应该是我。”
先后两次意见已足够得到认可,最后的些许疑虑也被消除了,族老们会想,十间家的少主终于“长大”了。
“到时,在下一定会保护好主公!”以十分笃定的口吻。
“既然是小琉璃的承诺,我就不得不相信了。”笑呵呵地说着,从绽放的细枝上随手取下两朵花瓣,鹅黄的颜色宛如天上正悬挂的皎月,之后,穆忒将这朵未明的庭花别在了琉璃耳鬓。
“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出乎意料的动作让叶隐琉璃愣在原地,她不由自主地摸向那朵庭花,动作很轻,似在抚摸婴儿稚嫩的皮。
女孩看到她的主公正朦胧在天守阁映下的氤氲暖光中,再一次的,人偶师向前递出手,那指尖虚幻得发白,仿佛池水中缺月的倒影——抓住那只手,这样的想法无法抑制地升起,宛若疯狂生长的血肉。
然而却在他们即将相触时,池中泛起了涟漪,天上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地上的人儿也消失进了黑夜中。
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庭院,耳郭处还残留着他的温暖,“主、主公?”
周围突然出现阵阵破空声,一众忍者、包括不少值夜的次代隐叶,他们眼睁睁看着少主不可思议的消失,空气渐渐凝固,沉默中是一双双错愕的眼,直到最年长的忍者打破这死般的宁静。
“快!向苍空大人禀告——少主被「神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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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气层之外,远离地表的真空中,恒星熊熊燃烧着,一如已经逝去的十几亿年,死结凝视着太阳表面上蠕动的巨型黑斑,而他脚下,那颗盖着白色云层的行星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重叠——工业革命下的钢铁城市与侏罗纪的原始森林同时铺展在大陆表面,枚枚青铜齿轮镶嵌在未凝固的熔浆里,与冷却水塔排出的灰烟一起飞向满是星光辐射的天空。
人偶师就是在这种情况里出现,对这起突然的回归,他并未感到奇怪,只是平静地等待死结给出解释。
“我还以为你会更惊讶一些。”死结回过头,眼里带着些许无奈,“毕竟这次可是纯粹的意外。”
“发生什么了?”
“是那位原先的十间少主,也就是你我的前世,他反悔了…等等,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可能认为我是个疯子,但我一向——是信守承诺的,对他而言,那无疑是座最完美的乌托邦,万事万物都符合他的想象。”
穆忒挑了挑眉毛,“所以,是哪座乌托邦?”
死结停顿刹那,嘴角接着弯起弧度,“当然是…赛博乌托邦。”
他忽然抬起手,人偶师先是看到几根主梁从他后背钻出,随后是各种精密机巧的结构,仿佛绽开的花苞,从中迸发出无穷无尽的钢铁。直到一艘遮天蔽日的星空舰从死结体内长出,舰体表面覆满无数人偶小姐的天赋特征,在那嘈杂的乱码中,穆忒看到了舰名「AKASET」。
舰体生长的同时也将两人囊括进去,其内部裸露的漆黑结构严重破损,充斥着被激光犁过后的焦痕,乃至反应炉都完全崩溃,说是艘报废战舰也不为过。
而在某间开满异样花苗的舱室内,原十间静静躺在那台嗡鸣运转的设备里,他的太阳穴被安上两根触线,接进了一旁简陋的服务器。
“我也忘了是从哪个人偶小姐手里拿到的技术,总之,这台服务器能够完美模拟一个世界,但他还是反悔了,理由是「这里完美得太过虚假」…真可笑不是吗,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想发展。”
在死结讽刺的时候,舱室隔断门忽然打开,一颗顶着人头,身体却是由各种昆虫节肢和人体骨架的诡异生物出现在视野里,她顺着裤腿爬上死结的肩膀,又在死结耳垂咬了一口,像在埋怨他为什么不常来看自己。
死结将她抱进怀里,顺着发旋抚过怪物的头发,“你应该还没见过吧,这是你未来召唤出的人偶小姐,她以前…也有着不输任何人的美丽。”
穆忒望着怪物,注意到这边的视线,怪物也扭过头来,人偶师于是看见了那双空有眼眶却没有眼珠的眼睛。
“她还活着?”
“不,已经死了。”
沉默片刻,死结将话题转移到了原十间身上,“交易反悔带来的影响你已经知道了,没错,旅行遭遇直接中止,如果不是还在我的控制中,他已经回到十间家了。”
“解决办法呢?”
“让他付出毁约的代价,然后重新签订交易、或是制造一场骗局,让他与命运的眼睛都迷惘在雾里,不过这仍有失败风险,当然,也有一劳永逸的办法…”视线停在穆忒的眼睛上,死结没有说全,但意味却很明显。
“你想撺掇我杀了他?”人偶师反问。
“命运指定他成为阻碍,你可以保住他,同时也要承担不可逆的风险,不过——值得吗?。”
说完,死结断开了服务器电源,当原十间醒来时,只见到面前站着两位长相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脖子上突然传来的剧痛却让一切声音都哑进胸腔。
直到这位十间少主无力倒下,才看清楚杀死自己的东西,不过是根带刺的荆条。
见到这一幕的死结咧嘴大笑,癫狂得好似那时与穆忒的初见。
“我知道的!你一定会做出和我相同的选择——放手去做吧,放手去做吧!就让我们承担所有罪孽,就让一切业火都止步于我们手中!”
“为了你我,共同的、自私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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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少主被「神隐」了——这条消息伴随着十间家的倾巢出动而流传,并在不久后被当做小道新闻刊登在报纸上。而那群***的忍者、武士以及暴徒,他们将整座云栖町都翻了过来,掘地三尺,与此同时,十间苍空亲自扣访了商羽宅,带着当代隐叶与无数持械族人。
可这件事注定没有结果,徒劳无功地搜寻半年后,结果仅仅是与商羽家签订了一系列协议,这场「十间家之神隐」的异闻便草草落下帷幕。
两个月后,以叶隐琉璃为首的次代隐叶出走,他们拒绝了其他十间族人的招揽,准备向外搜寻,找回自己的主公。
在次代隐叶离开后不久,一颗拖着蓝色极光尾迹的陨石重重坠进云栖町郊野,而当附近的居民翌日赶到时,只见地上空留有两米的深坑,再无其它。
当天下午,云栖町某条小吃街上出现了道蔷薇色的身影,女孩脚边跟着一条冒着蒸汽的机器狗,是来这之前,由那位名为拉薇拉的姐姐赠送。
买下半袋和果子当作零食,抬头便发现布告栏上十间家贴的寻人启事。
“爸爸?!”
艾娃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