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穆忒还是在几日后去往了炼钢厂，他要亲眼看看调查员所说的异闻。爆炸发生前的那只粉狐给了人偶师太深印象，而当他事后询问忍者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毫无异常，从未有人见到哪只狐狸出现。

“只有我和琉璃看到了么。”低垂的眼睑里藏着哑光，人偶师思索着。

从已知的琉璃回忆看，想要扭转这份未来并非难事——但经历过前两个世界，人偶师不相信历史会这么轻易被改写。

两侧街景随着蒸汽汽车的移动向后退去，石板人行道上的木屐声被碾碎在引擎轰鸣里，穆忒稍微往远处看了眼，灰色的煤烟笔直飘向云层，而那已积了厚厚一层乌青，不久，雨点打在汽车前挡玻璃上，织成水幕。

叶隐琉璃，她当然是需要跟随穆忒出行的，正时刻警戒四周靠近的车辆和人流，不过，女孩也在很新奇地观察这个世界也说不定。

指尖剥开一页书纸，沙沙的摩擦声引来琉璃视线，似乎是觉得僭越，她很快就移开了，但没过一会就又悄悄投来目光。

“有什么想问的？”从页脚烫金色的纹章上抚过，人偶师的指尖点在某个位置，他头也不抬地说到。

被发偷看的女孩耳朵一红，“对、对不起！在下…其实是好奇主公在看什么。”

于是将那封册子摊开展示给叶隐琉璃，最显眼的便是一副用孔雀石颜料绘制的地图，世界地图。他们所在的国度被特意标注出来，仅仅占据了很小一角，在这座海岛之外还有几片广袤的大陆，而建立在那些大陆上的国度同样被不同颜色区分：靛蓝的殖民联盟如同贪婪的章鱼伸展触须、猩红的战争之火正在北部大肆燃烧、正西方，那座庞大而老迈的帝国正散发着迟迟暮黄。

“这张是***势图，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一个国度或地区势力的实控范围，喏，我们也是被实控的那边。”展示出那条蜿蜒如蛇的狭长地块。

“政治上，内阁首相要经过皇帝的册封才具备合法性，商业上，港口每年都要从那儿进口大量货物，文化上，他们的文字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流传了一千年——苍空爷爷是这么说的。”

“当然，这对我们的影响不大，至少在十间家成正治实体前影响都不会多么深入…但十间家无法成正治实体，至少我做不到。”

望着那犬牙交错，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人偶师感到有些头疼，此前他从未以全局视角决定过大策略，因此在正式制定计划前，了解世界这架机器如何运转至关重要。

“在我的设想中，前期要先与西边合作，借用他们的航道和名誉开拓远海市场发展家族，中期则着重于提高声望，建立世界范围的关系网，直到十间家成为国际性财阀…并且有一定的私人武力。”

穆忒皱了皱眉，手里这些信息已是家族所能得到的全部，但远远不够，海岛之外的世界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让他难以捉摸。

叶隐琉璃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

“觉得主公考虑得好长远，在下还以为只要击败商羽家就好了呢，琉璃…很佩服主公。”

穆忒沉默片刻，才长长叹了口气，叹息声里裹着化不开的愁绪，像深秋时节凝结在蛛网上的白霜。

人偶师认为自己应该是好高骛远了，但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护琉璃呢，假若这个世界不是如此糟糕，他这时已经结束旅行离开了。

然而——望向那座近在咫尺的炼钢厂废墟，某种厄运就笼罩在这片阴云密布的城市上。

“穆少主，我们到了。”司机将车子缓缓停在路边，橡胶轮胎碾过碎玻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事故现场就在不远处，丝丝雨水裹挟着焦臭铁腥，能看到断裂的钢梁颓败落地，倾塌的砖墙裸露出大片管道，仍滴落着发黑的、混着血迹与红锈的铁水，宛若死不瞑目的幽魂。

叶隐琉璃率先跃下车辕，落地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裙，她抽出折叠油纸伞，“咔嗒”一声机括轻响，伞骨如黑蝶展翅般张开。但女孩小不点的身形却没多少高度，颇为不甘地抻直手又踮起脚，伞面却始终够不到穆忒发顶。

“给我拿吧。”

接过伞柄在雨中推开小片立足之地，然后，人偶师忽然牵过了琉璃的手指。

叶隐琉璃身体一僵，藏在袖中的暗器险些滑落。

人偶师的手很大，能将自己的五指完全包裹在内，偶然拂过主公那修长的指腹，与她相比，叶隐琉璃想：简直就像是才破土不久的嫩芽。

炼钢厂前，三十二具尸首覆着浸透煤灰的白布，都是事故中的遇难者。周围则拉着警戒线，每隔几步就能看到红色的禁止入内告示牌，除了那名牧师，所有人都绕着这走。

“求主垂怜…求主垂怜…”牧师将银十字抵住胸口，祷文混着雨声显得支离破碎。

“……”

想从已成废墟的事故现场寻找线索极为困难，尤其是在连调查工具都不完善的时代，但爆心却能一眼看出——炼钢厂中央，电弧炉的炉体已严重变形，三根电极柱如同被斩断的手指，最长的那截斜插在侧翻的钢包车里。捡起半块还算完好的电极夹持器，其内部残留的螺纹状焦痕揭露了那晚的恐怖瞬间。

“电极…”

望向厂内的配电装置，在工业刚刚起步的现在，专业配电柜还未出现，人偶师检查了一遍装置，当他见到那两根残破的、位置相反的电极相序时，穆忒低笑出声。

这场事故也许真的存在恶鬼，但肯定也少不了人为。

“可为什么是炼钢厂呢？”冶钢产业并不算十间家的核心产业，即使遭到意外也不会伤筋动骨。是为了拦下那笔内阁的订单吗？还是单纯的想要败坏家族声誉？

抬头望向漏雨的厂顶，细密的水珠沿着残骸滑下，在半空炸成破碎的光斑。

此外就再未发现什么异常，既没有从角落渗出的血水，也没有什么一闪而过的鬼影，而那只粉色断尾狐狸，也仿佛是场错觉。

走出炼钢厂废墟时，雨已经停了，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飘摇的蓝调中，仿佛随时都会坠进地面上的积水坑，溶解成几道涟漪。

三十二具尸体被抬走了三十一具，他们将随着恤金被送回家里，除了最后那位——穆忒看到一对姐妹拦住了牧师，即使是姐姐，年龄看上去也只有十二岁上下，然而令人瞩目的是，这两个孩子的皮肤上都留着藤条抽过的旧痕与新鲜烫伤，是烟斗烙铁的形状。

犯难的牧师见到穆忒出现，立刻便带着她们向这边走来，然后在五步之遥停下、不仅仅是被叶隐琉璃阻拦，还有一众躲在角落里往这边窥视的、指间已经捏好叶隐刃的忍者。

“愿吾主保佑您，十间家的少主，我是圣也方济各。”本地人的面孔和姓氏，却是信仰着远海宗教的教徒，他在眉心、左肩和右肩快速点了三下。

“她们…”

“这位是姐姐花房雪雫。”牧师枯瘦的手掌按在女孩肩头，她本该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实际上却遍布污痕，以及不少明显是剪刀暴力修剪的痕迹，某处发根还粘着凝固的血块。她竭力挺着自己瘦弱的身板，哪怕有些躲闪，仍直视着穆忒，仿佛拼尽了所有勇气。

“这位是妹妹花房羽奈。”半躲在姐姐身后的胆怯的女孩，手臂上几乎见不到脂肪，可以看到清晰的关节和长骨。她紧紧攥着姐姐的衣角，手腕处有圈深紫色的泪痕，恐怕只有身上的淤青要比姐姐少。

最后瞥了眼那边还在地上躺着的尸体，覆尸布被掀开少许，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边的遇难者是她们唯一的亲人，时常酗酒并有着暴力噩习的生父，此生仅有的贡献大概就是死在这场事故里，给这两个孩子赢得一笔抚恤金。”

“不过，您知道的，这并不就意味着好日子要来了——”宛如两只羔羊的女孩却怀揣着一笔不菲的金额，且没有任何庇护、她们这时还站在人偶师面前，到了明天，也许就在妓院、在某座黑厂，或者是七零八落的被丢进下水道。

“新时代嘛，您知道的，这都不算什么稀奇事。” 圣也方济各说到，“所以不论是否愿意，她们都需要一位「爸爸」，奈何我此身已献给耶稣。”

牧师耸了耸肩，“这座炼钢厂是你们十间家的产业，因此，由您来决定她们的明天更合适。”

像是终于下定决定，花房雪雫捧出了那笔十间家给的抚恤金，纸币边缘被她捏得卷曲，油墨味混着血腥在空气中蔓延。她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我、我要雇佣你们，保护我妹妹！”

穆忒和圣也方济各互相对视一眼，牧师灰浊的眼球里映出人偶师没有表情的脸，他转头望向叶隐琉璃，发现女孩正盯着羽奈手腕的淤青出神。

“……”

花房雪雫身后，作为妹妹的羽奈低下头，发丝碎落遮住了她的睫毛和眼睛，只剩下紧抿的唇。

“那么，谨以我十间氏少主的名义——但不仅仅是花房羽奈，雪雫也该在条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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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敷后，人偶师首次召见了他这一代的隐叶衛門，二之丸御殿，这座素殿已在仆侍整理后恢复了往日模样，此刻，包括叶隐琉璃在内的三十五名忍者子弟单膝跪在穆忒面前，他们看着自己主公的嘴巴一张一合，烛火的光在少主背后投出覆盖整面墙的影子。

人偶师认为这场事故不会是第一次，他于是吩咐隐叶衛門盯紧拿到内阁订单的其余几间家族产业。在象征少主的宝座上凝视着底下那一排稚嫩的脸，挥了挥手，就像阵阵无声无息的风，忍者子弟们转眼便从御殿消失。

“你觉得他们能完成任务吗，琉璃？”

女孩肯定地点了点头，但这之后，她忽然说了句令人偶师意外的话，“主公也是好孩子呢。”

“什么？”

一时愣住，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叶隐琉璃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花房姐妹吗？”

“嗯！”

神色变得古怪起来，随后自嘲地笑出声，许多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最终留下的，只有眼前女孩的这张面孔而已。

“小琉璃，你知道怎样才能彻底脱胎成为魔鬼吗——是凝聚灵魂中全部的善意，行最后一件善事。”

叶隐琉璃歪了歪脑袋，显然没听明白，而人偶师也没有再解释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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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穆忒的判断十分正确，纱织他们很快就抓到了一位嫌疑人，尚且年轻的忍者子弟们不知道被带回的那个男人会受到何等对待，只是在为得到主公的夸奖而感到高兴。

而在那间完全隔音的地下牢房里，拷问已经开始了，当行刑人穿着染血的衣袍走出时，月光正照在他面具的獠牙上。

然而不等问出有用的消息，新的噩耗却接踵而至——海上风暴截断了家族航线，货轮“青鹭丸”的残骸在礁石间沉浮；突然发生的地震摧毁了家族产业，人们在倒塌的纺织厂下挖出无数具面带微笑的尸体；从天而降的洪水淹没了家族田产，浑浊的水面漂浮着稻穗与溺死的鱼鲤。

转眼，十间家似已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