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甲胄不知主人是谁，折裂的长剑不知鞘在何方，半日前还迎风矗立的大旗如今已断成两截，倒在凝固的血泊中，几匹侥幸存活的战马刚刚恢复平静，在战场上茫然徘徊，零零星星的马蹄声回荡在森林里。

四散在各处的触枝先后回拢，它们簇拥着将人偶师托起，沉默而亲昵地迎接这位属于荆棘的新王——或这说，回到「旧主」的怀抱。

此刻，「荆壤」骑士之封总算实至名归。

人偶师缓缓地向欧若拉走去，少女半倚在石阶上，脸颊沾满血污，仿佛一朵被鲜血浇灌出的、浅绿色的花。轻轻替公主擦拭干净，失去荆棘的欧若拉与平凡女孩并无不同，而这才是她本该有的模样。

“……”

想到这，穆忒望向莫妮卡，那匹被他亲手选中，一直忠诚跟随自己的白马。

血液正缓慢地从莫妮卡腹部流出，注意到人偶师视线，她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因不慎踩到自己的肠子而倒下，不禁痛苦嘶叫起来。

伤势加重了，已离死不远。

似乎明白了自己不再有重新站起的可能，莫妮卡安静下去，只用另外一只还完整的眼睛回望穆忒——不到两岁就被牵走，本该是只要被烧死的病马，却幸运活到现在。

不久，莫妮卡流干了鲜血，她在死前发出最后的长鸣，像是在给自己送行，也像是在与人偶师道别。

穆忒走过去，为莫妮卡抚上眼睛。

然后远远地眺望战场，残肢断臂宛如星星般点缀在红河里，见不到还活着的士兵，自然也不可能找到阿尔伯特的身影。

好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谈不上多坏的结局，至少欧若拉还活着；不能算好的结果，一切美好的都已被破坏殆尽。

“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人偶师虚握着手，看荆棘在指尖爬行——也许并非没有转机，他想。

仙子是非凡的，她们从古代规则中诞生，伴随无数智者惨死，如今掌握着至高无上的魔法律令。人偶师是非凡的，受欧若拉拯救，被艾妮斯祝福，乃世上除四位仙子外仅有的魔法师。

既然如此，穆忒就也能像仙子那样重阅「童话」。

彻底消灭四位仙子，然后由他作为观察者重新翻开故事书的第一页。能成功吗？不禁升起这样的疑惑，虽然隐隐觉得这与死结的时间旅行不太一致，可同样是在对时间动手脚。

此外，关于仙子的别名…人偶师心中升起了几个荒诞的猜测。

这么想着，眼角的余光却忽然发现异样，在极远的天际线下，他看到些许黑色像海浪般泛起，然后宛如碎纸飞去——故事结束了，但预定中该死去的主人公还活着，世界于是照仙子所说那样开始崩溃。

穆忒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失声大笑，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懒散的荆棘忽然动了起来，先是向下扎根，然后破土而出，以飞快的速度垂直生长，枝干随之变得粗壮，不久便超过了高塔的直径。

他曾给欧若拉讲过“杰克与豌豆”的童话，小小的豌豆在一夜之间便触碰到云层，如今，他的荆棘会超越天空，抵达更高的地方。

穆忒知道仙子就在那里，在地面逐渐塌陷的时候，没有比天空更好的观赏座了。有荆棘钻到人偶师脚下，拖着他往上升去。

“怎么杀死仙子呢。”

呢喃声被高速刮来的气流吹成碎片，尽管如此，人偶师脸上却没有凝重的表情，他刚刚想到一件事——那把醒来就在他手中的勇者之剑，好像出自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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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以往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仙子们在烧红的云层里会合，她们从这里俯瞰森林，时时刻刻观察着故事的发展轨迹。

如果没有那位突然出现的勇者，此刻应该有无数荆棘从高塔夺出，那些触枝会飞快生长，即使是最细的根须也不会比生长百年的参天大树更加纤弱。

紧接着，一场由荆棘组成的陆地海啸会吞没整个王国，几乎与云层齐高的根须将摧毁所有人造建筑，永久改变这里的地形——从中央往上飞，就算到万米高空也望不见这场海啸最终干涸的边际，假使岁月不重来，这座恐怖的奇观将永远留在地表上。

而被汲取了所有养分的少女，荆棘丛唯一开出的花就覆于她干瘪的尸首上。

“还有多久？”艾特妮蒂焦急地向高塔眺望，“卢修斯还没动手吗？”

此时已经超过了故事本该结束的时间点，她们都看见了正在崩溃的世界边缘，极北的雪原已尽数跌入深渊，要不了多久便会将整座大陆吞噬。

“来了！”

克萝诺米娅忽然高声喊到，立刻吸引了其他仙子的视线，地面上，荆棘正已极其粗暴的涨势向四面八方奔涌，见到这熟悉一幕的艾特妮蒂总算放下心，和克萝诺米娅击掌庆祝。

“耶…等等！”

小小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为什么会有一株荆棘在往天上长？”

这轮荆棘的长势应该不算喜人，在即将离开森林边界时，根须缓缓收缩，转而向下深入，为中心那株不断往上生长的主枝充当底基。

“往我们这边过来了！”爱莉安娜拍起翅膀，连忙指着改变了生长方向的荆棘，大声警醒同伴。

艾特妮蒂在这瞬间闪过许多想法，等见到那株荆棘毫不犹豫地向她们袭来时，她便肯定那位勇者没有死去——这世上如此想对仙子赶尽杀绝的，不会有其他人了。

巨大的棘刺在仙子面前停下，她们也终于看清了站在上面的人偶师，狂乱的风将那头黑发吹得张扬，表情却无比冷漠。

“艾特妮蒂…还是说，该称呼你麦克斯韦妖？”注意到仙子身边的三位同伴，露出些许思索，“拉普拉斯妖，芝诺龟和…薛定谔猫？”

仙子们愣了下，接着是错愕的面面相觑。

“我明明没有告诉过你爱莉安娜和赛特莱斯的真名。”艾特妮蒂惊疑不定地拧着眉毛。

“是西勒诺斯告诉我的，最开始我的确没记起来…物理学四大妖怪么。”穆忒盯着仙子的眼睛，“你确定麦克斯韦是你的真名？你们从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

面对人偶师的疑问，艾特妮蒂少见的沉默片刻，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声回答，“对！「我」的名字，就是麦克斯韦！”

“所以，艾特妮蒂不是你。”若有所思地捻着下巴，抽空用余光看了眼逼近的崩溃线，“到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一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你从「艾特妮蒂」里苏醒了？”

仙子没有说话，而是悄悄与其他三位仙子眼神交流，但结果显然不尽人意，从她们表现上看，方才暗中干扰荆棘的手段全部失效了。

“公主呢？”

艾特妮蒂反问。

“睡得很香。”

“去高塔——！！”

几乎在人偶师回答的霎那响起，四位仙子分别向四个方位飞去，荆棘同时一分为四，在动起来的瞬间震出圈圈音爆云，艾特妮蒂是人偶师最熟悉，也是最先被追上的那个。

仙子惊恐无比地看着那根与自己齐肩飞行的荆棘，然后她听到穆忒开口。

“你们从旧有的规律中诞生，并在之后成为了新的魔法定理，而拥有了「真名」的定理不再能被发现，被参悟，于是魔法师就此绝迹，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仙子的反击迎着人偶师的脸飞来，被荆棘拍散。

事到如今，人偶师所有的疑问都连结到了最关键的那一把锁上。

“一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你们从「童话」里苏醒了？”

却是以陈述的语气发出疑问，也许早在回忆起仙子别名真正含义的那刻就明白一切，只是始终不肯承认——那枚落入了周克王国，最终成为阿卡赛特一部分的核心、还有那座菲洛多希曾居住，位于梦境深处的，无时无刻不在遭受侵蚀的精灵谷。

早该想到了，境界。

将不同世界的事物流通，知识、规律、超凡之物、不可捉摸之物：这个世界在千年前受到了世界外冲击，来自其他境界的知识因此将四位仙子污染。

不…对她们而言，这是令她们摆脱蒙昧，从书中故事里唤醒的「真名」。

“……”

世界外冲击吗？

人偶师眼神晦了晦，死结的时间旅行…算不算世界外冲击？

如果是这样，仙子眼中的故事会以欧若拉为主角的疑问便解开了，因为人偶师——因为这就是他的主观选择，因为他便是怀揣着改变人偶小姐的过去而来——如果这也被算到“世界外冲击”之中。

艾特妮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攻击被不断化解，看着另外三名同伴被荆棘逐渐追上，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来自耳边的叹息。

“原来如此。”人偶师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闪躲不及的艾特妮蒂，将那娇小的身躯紧紧握在掌心，“你们是因我而生。”

缓缓抽出腰间的勇者之剑，抵在仙子脖颈，“现在，因我而死吧。”

艾特妮蒂奋力挣扎着，但她本就不敌人偶师，此前是依靠三位仙子合力，甚至通过偷袭才勉强战胜穆忒，如今仙子看不到任何胜算。她不甘地咬住穆的手指，直至穆忒皮肤渗出鲜血，一块粉色的肉都被咬下。

勇者之剑缓缓剜向仙子的脖颈，坚定不移。

艾特妮蒂不怕这把剑，但几乎崩溃到森林脚下的大片陆地让她彻底陷入绝望。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世界会毁灭的，你的公主也会死去…一切，一切都没有再重来的可能。”

克萝诺米娅、爱莉安娜、赛特莱斯。艾特妮蒂看到荆棘忽然在末端张开一具花苞，瞬间将同伴吞没，仙子的脸色死灰下去。

“求求你…让公主就这么死去吧…等到故事回到最初，你们还能再相见的…”

“不。”人偶师打断了仙子，面无表情地说到，“世界不会毁灭，毁灭的——只有你们四位而已，只有你们被困在冲击的「余波」里。”

穆忒直视着仙子的眼睛，“艾特妮蒂，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我不相信你们没有察觉，故事、童话、背景设定，这些话能欺骗到的只有你们自己。”

艾特妮蒂先是愣了下，然后愤怒地吼到，“不可能！这个世界就是一整篇童话，黑暗童话！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们不是生活在…故事里…”

穆忒眼神冷冰冰的没有变化，但越是看着，艾特妮蒂的声音就越是衰减，直到再也听不清，随后，仙子低下了头。荆棘不再移动了，人偶师看到艾特妮蒂的嘴唇蹑动着，一开始只有轻微的啜泣，到后来才能听见丝丝哭声。

“不…不要这样…对不起，我们只是，只想想活下去…别人都能够复活，可是我们…我们……！”

艾特妮蒂抬起头，她抓着自己的胸口，“我们就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颗颗泪珠从万米高空坠下，在途中就被蒸发。

“求你…求求你…让我们活下去吧，我们没做过坏事，除了…除了公主和国王的弟弟，我们就再也没伤害过谁了…”

勇者之剑慢慢割破了艾特妮蒂的喉咙，鲜血激烈的溅出，染红了人偶师的头发，眉毛、眼角和眼睛，仙子用目光苦苦哀求着，痛苦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为…什…么…”

人偶师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到，“杀死女巫，就是勇者该做的事。”

“……”

被勇者之剑杀死的仙子没能复活

【命运的每一个选择都沾满鲜血。】

万事皆休。

人偶师回想起自己初次剥夺生命的那刻，他乘坐在公民铁壁里，用臂装光能炮向阵地开火。接着是那位在艾妮斯仓库附近被他击毙的男人，不同于远远让敌人淹没进尘埃里，那夜的鲜血就像这时一样沾满自己的脸。

现在，人偶师已经可以提着剑斩下千军万马的头颅，心里却没有任何波动，杀人如麻大概就是感觉。正如妲丽安所说，经历过一次次死亡的人偶师已经开始漠视生命，对自己的，也对别人的。

将另外三位仙子也如数杀死。

“这样一来，欧若拉就没事了吧。”

抬起头，世界的崩溃已近在咫尺，地面和天空碎成一块块的，然后没入那无边的黑色虚空中。

现在只剩一件事：以最后观察者的身份，去重新阅读这篇「童话」，没有了仙子，诅咒自然也荡然无存。望向那片虚空，仙子们对此避之不及，但不过是稍微思索，人偶师便在荆棘的托举下往那儿飞去。

临走前，穆忒最后望了眼高塔。

他本想再最后看一看欧若拉，等回到新月，她应该就要像艾妮斯那样，因为过去被改写而消失了。但穆特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他担心自己会因此而不舍得离开。

人偶师走后不久，高塔也被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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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忒的思维像一只巨眼，匍匐在时空的维度里，此时地面上的山川河流好像都变成了一张具备无限细节的动态二维图，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人偶师首次真正进入非凡，他将连带卫星在内的整颗行星都纳入眼中，再往深处看，翻滚的岩浆和炙热的地核纤毫毕现，无数信息宛如倒灌的海水涌入意识。

如今，穆忒见到了这本仙子口中的「童话」。

他看到的一切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在时间线上，一个缓缓旋转的抽离隧道碎在千年前，那就是世界外冲击，显然出自死结之手，人偶师就是由此进行了时间旅行。

视线稍微拉远，不出意料地见到了死结，像是察觉到人偶师的视线，他朝这边招了招手，又抬起手腕，指尖点在手表上，应该是在催促穆忒快些行动。

“……”

思维渐渐向下坍去，沉入具体的时间。

受到“世界外冲击”影响，整整一千年的时间线都被笼罩在余波里，发生错位，四位仙子在这千年中受到境界污染并觉醒意识，然而这孕育了她们的摇篮，也是一座无法逃离的囚笼。

仙子的「真名」会随着余波逐渐平复而消散，她们短暂的「自我生命」也终将归于虚无。

人偶师此刻就在仙子们重阅「童话」的位置，他相信艾特妮蒂肯定能察觉时间错位的情况。

所以，艾特妮蒂果然知道这个残忍的真相，知道会被毁灭的只有自己而已。

“……“

至少，仙子们不用再终日惶惶地生活于这座囚牢里了。

让我最后看一遍这篇「童话」吧。

当错位的时间线被缓缓归正，人偶师看到了欧若拉本该有的未来。

失去了人偶师扰乱的世界，自然不会再以欧若拉为主人公呈现一本符合回忆的「童话」，仙子们还是那四位仙子，只不过就仅仅是艾特妮蒂、爱莉安娜、赛特莱斯和克萝诺米娅而已，她们从始至终都不曾与凡人接触过。

所谓千年前魔法旦夕消失的记载也不复存在，鼎盛的魔法文明持续到了现在，如今的王国国王正是这样一位强大的魔法师，即使没有和仙子签订契约，他依然靠自己登上了王位。

再过不久，欧若拉出生了，她的降生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没有荆棘，没有诅咒。

欧若拉健康平安的长大，又过几年，国王和王后为她生了个弟弟，而当大臣们在商议继承权时，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要成为一个好国王”的少女放弃了王座，只是在弟弟继位后搬离王宫，去到了王国最繁华的城市，维洛尼亚云隐之都，于这平静安宁的度过一生。

之后，也时常有人看见公主骑着那匹她儿时挑选的白马，独自在城外的原野散步，似乎是在欣赏落日，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此外最令人惋惜的是，没有任何一位男子得到公主的青睐，直到她年老时都形单影只。

公主死后，她已经年迈的弟弟，国王为其书写了一段评价。

欧若拉——她是王室的风华、才女的智慧、艺术家渴求的杰作、国家所耀眼的一粒明珠；时代的翩跹蝴蝶，美好的典范、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一生是王国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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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欧若拉从床上惊醒，睁开眼，便发现汗水浸湿了自己的后背。

又是那个人。

从有记忆起，每一日，每一夜，少女都会梦到那个人，欧若拉不认识他，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体型上判断出对方是男性。回想起这些年做过的梦境，好像零零散散的拼凑出自己另一段人生。

只不过…从十六岁后，就再没有与那个人有关的新梦境出现，她的夜晚开始反复徘徊在过去那些梦里，而每每到了梦的最后，欧容拉总是听见他说、他空灵的说——抱歉，欧若拉，从高塔回到王宫的旅程只能你自己走了。

“你…到底是谁？”

窗棂外的月光若隐若现，恍惚间，欧若拉觉得自己的心脏空缺一角。

总有些言语和事物会跨过时间，在灵魂上留下痕迹。

【荆棘的诅咒结束了，思念的诅咒开始了。】

欧若拉。

已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