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在地面投下两道紧密相连的阴影，扶着露台边缘的台垛，勇者与公主的私语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后来，两人谁都不再言语，默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于这无边幽远的深林中，他们互为彼此的火。

直至清晨，夜露在欧若拉的睫毛上凝结成珠，又因少女不时眨动的眼睛而滴落，随着长长一声呵欠，贴着人偶师胸口的脸颊换了一侧，少女微微仰头，通宵未眠的眼神有些迷离。

牵起勇者的手，让他搭在自己肩膀上，欧若拉这才不舍地闭上眼，枕着穆忒睡了过去。

“……”

先用魔法驱散了周围的寒意，然后拦腰抱起少女，只在露台留下了离去的背影。

楼下，薇儿丹蒂等了整夜，伊莲妮也没有去到房间里休息，而是执拗地要留在外面陪姐姐，可这会也撑不住眼皮，靠在薇儿丹蒂的肩膀上打瞌睡，鼻尖冒着一个时大时小的鼻涕泡。

“勇者大人，怎么样了？” 

见到勇者出现，薇儿丹蒂立刻就清醒了大半，姐姐的声音同时刺破伊莲妮朦胧的睡意，女孩揉着眼睛坐起。

穆忒横抱着欧若拉，微弱的烛光阴晴不定，在他脸上照出摇曳的焰影。人偶师没有回答，而是在原地等待片刻，就当薇儿丹蒂要疑惑出声时，地上歪歪扭扭地爬来几簇荆棘，荆棘末端挂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接着。”

袋子被扔向了薇儿丹蒂，用于束缚袋口的系绳在半空松解，等少女手忙脚乱地接过，才发现里面堆着无数已经蒙尘晦暗的金币宝石。

“谢礼。”言简意赅地说到，“我只剩这些了。”

抱着熟睡的欧若拉，转身向高塔深处走去，“在讨伐大军抵达之前，快走吧。”

捧着钱袋的薇儿丹蒂愣了下，“勇者大人，您不走吗？带着公主一起。”

人偶师微微回头，一半的背影都已埋入黑暗，他沉默片刻，说到，“如果公主殿下离开高塔，莱茵灾祸就会…重现，乃至更加严重的灾难。”

到了「童话」的关键剧情，这时离开只会出现比那时维城更大、更汹涌的古代怪物潮，欧若拉不希望王国的子民遭殃，而相比之下，穆忒也认为由凡人组成的军队更好解决。

薇儿丹蒂一时没明白人偶师的意思，是说，莱茵灾祸和公主身上的诅咒有关？不等少女再多思考，她发现勇者已完全融入阴影之中，仿佛就此消失。

“不，等等！”

薇儿丹蒂急切地站了起来，“勇者大人，求您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您不应该被讨伐的呀。”

只听到淡漠的回应，“勇者扔下公主自己逃走，世上没有这个道理。”

少女忍不住想追上去，却离那道背影越来越远，之后的话还未说出口，一根荆棘便从天花板垂下，咬住薇儿丹蒂的脖颈，使她昏迷过去。

在薇儿丹蒂失去支撑倒下前，几丛荆棘互相缠成骑士模样，搀扶住了她——彻底与本体断开联系的荆棘，在蔷薇魔法的作用下能够独立行动。

“它会送你们回到城市，照顾好自己的姐姐。”

离开前，留下了最后一句给伊莲妮的话。

刚刚解开睡意的妹妹还有些茫然，就见荆棘骑士扶着薇儿丹蒂，向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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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的天气和遍地的枯叶让火势越来越大，直至完全没有扑灭的可能，彼时，天空散发着不详的红光，滚滚浓烟笼罩了整片森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随着火线往前推移，地狱正一步一步地靠近。

穆忒倚在窗边，热浪将土壤烤得滚烫，潜伏在森林中的蔓生荆棘也不免受到影响，疼痛、窒息、无法忍耐，荆棘的感受完整反馈到了人偶师身上，火焰还未到来，就已感受到祂的威势。

而穆忒还在等待，等待荆棘彻底转移的那一刻，距离公主十六岁已不剩多少时间…无论如何，要先保证欧若拉平平安安地度过成年日。

如此，先突破「童话」预先设定的结局，才有之后彻底消除非凡的可能。

可越是到这种紧要关头，人偶师就越感觉诅咒深处存在一道枷锁，让欧若拉体内最后的荆棘无法脱出…穆忒不清楚原因，但直觉告诉他这可能和公主本人有关。

“勇者…大人。”

刚刚才想到欧若拉，少女便仿佛心有灵犀般地出现，睡了足足一天的欧若拉衣冠不整，不仅半边锁骨和肩膀暴露在外，连鞋子也忘记穿好，正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揉着略微红肿的眼睛靠近，然后疲乏地在勇者跟前软倒，被他及时托住。

入手是片片的湿滑粘腻，穆忒发现欧若拉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透，眼角和脸颊边缘也都存在泪痕。

“做噩梦了吗？”

少女嗯了声，胳膊搂上人偶师的腰，“我梦到王国被毁灭，黑色的怪物到处都是。”

“只是个梦。”

“勇者大人…我还梦到你被王国大军杀死了。”

“只是个梦。”

穆忒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扶起欧若拉回到卧室，床被上残留着被汗水打湿的深色痕迹，空气里也弥漫着咸湿的味道。他要欧若拉换身衣服避免着凉，少女却只是无精打采地举起手，然后盯着他看。

“……”

从衣柜里捡出欧若拉常穿的那件衬衫，替少女换上之前，勇者先解下她的睡衣，用毛巾擦去了欧若拉背上细密的汗珠。

“父王的士兵到高塔之后，勇者大人要怎么做？”

忽然地疑问让穆忒动作停顿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公主殿下不用担心，我会赶走他们。”

听着勇者的回答，眼睛却遥遥望着森林外那片暗红的天空，滚滚热风已吹到高塔，到这个地步，只是简单“赶走”就能解决吗？到时候的血…会流成一条涓涓的河吗？

“是不是欧若拉死了，诅咒结束，他们就会离开？”话音刚落就被捏住脸蛋，她见到勇者正在微笑。

“很遗憾，诅咒已经转移到了我身上。”

欧若拉眼角忽然发酸，她皱了皱鼻子，“欧若拉不会让勇者大人受伤。”

轻轻地回应一声，之后，高塔陷入宁静。

席卷森林的火势接着烧了三天三夜，那片承载着无数植被的黑土被烤的层层龟裂，火星子又落入缝隙，燃毁了树木在地底下的根系，无情断绝了这最后的生机。

已成为一片寸草不生的焦地。

这几天里，公主和勇者停下了所有安排，仅仅是互相倚靠在一起，静静望着那场正在逼近的大火——直到火线就要触及最远的荆棘蛰伏地，直到时间就要为公主冠上成年之礼。

高塔里没有时钟，往常他们看天上月亮的位置来判断是否过了午夜，而在如今遮天蔽日的浓烟下，抬头望去也只有黑蒙蒙一片。

“勇者大人，欧若拉到十六岁了吗？”眼底照映着跳跃的红光，公主对身边的人偶师问到。

穆忒一直在数着时间，等天边的火沫落到不远处的树冠，将整株老树点燃，他嗯了声。

“这次，还有来得及给欧若拉准备礼物吗？”

人偶师摇了摇头。

“那勇者大人，你还认我是王国的公主吗？”

人偶师点了点头。

于是少女弯着眉眼，向他露出了略带含蓄、却狡猾的微笑，“这样的话，勇者大人。”

轻轻挑落肩上的裙吊，布料便沿着胳膊滑下，在腰间堆出不一的褶皱，穆忒看到窗外照进的火光映在公主皮肤上，晕出深深地红霞。欧若拉又抬起手，缓缓解开了束着头发的藏青丝带，栗色长发如瀑而下，欧若拉凝视着勇者，轻声说。

“公主命令…将你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我。”

火还在烧着，恐怖的高温摧毁了一切生命，而高塔之中，另一团温柔得令人失陷的火，正在公主与勇者之间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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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讨大军已到了森林外。

火线已经远去，卢修斯望着眼前遍地的焦炭，曾枝繁叶茂的森林已变得光秃秃，灰白的余烬飘在空中，带着恶臭，他于是命令大军前进。

尽管阻碍队伍前进的树木已被烧的一干二净，但大火过后留下的部分残余仍有叫人失足的风险，卢修斯让后勤士兵上前清理，其余战兵的则在后方组装大型攻城械。

到这个地步，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瞧见高塔了，它就藏在焚天烈焰的缝隙中，只留出一顶灰色塔尖，余下墙体都被荆棘蜷入体内。

今天就是前公主的成年礼，也是将要毁灭王国的诅咒之日。

正当卢修斯思考着该如何进攻时，前方却传来阵阵士兵的惊声呼喊——土地里忽然涌出无数荆棘，它们用空前巨大的肢体压灭了燃烧中的火焰，又折断所有挡在高塔前的树木，扫出一片宽阔的战场。

等火焰烧到荆棘所能触及的边界，它们也向世人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集合！集合！”

卢修斯立刻高声嘶吼，他让传令官这就吹响号角，传达自己的军令。

“步兵向前结成精密阵列，骑兵迂回到高塔侧翼，弓箭手、攻城械，全部转移到高处等候！”

王宫内。

王后恍惚望着高塔所在的方向，自她试图阻止讨伐令颁下的那天起，就一直被软禁在此，按国王的旨命，等到事情尘埃落定，等到征讨大军凯旋，等到…怪物的尸首被带回，禁令就可以解除了。

看着西北逐渐生起的红光，王后露出了凄然的笑。

“我的女儿——”

高塔内。

穆忒为欧若拉重新换上干净的睡衣，然后，将王冠戴在她的头上，少女睡容平静，还带着些许甜蜜，想来是做了一个好梦。

“睡吧，公主殿下。”俯身在她的唇上轻吻，又让荆棘在少女手背轻刺一口，注入少许昏迷毒素，“等醒来，一切就就都结束了。”

先是布鞋踩在石板上的沉闷脚步，然后是铁靴踏过阶梯的金铁嗡鸣，荆棘宛如贴身管家般，为他一件一件的穿戴骑士具装，再佩上两柄长剑和一把骑枪，最后慢慢地，勇者拉下了面甲。

高塔紧闭的大门于此拉出一条惨白的光线，能见到同样披好马具的莫妮卡在外徘徊，她等待着自己的主人。

吱——

年代久远的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紧接着是重重地关门声。

勇者走出了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