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檐底的昆虫在瓮声瓮气地鸣叫,转眼又被无声爬行的荆棘碾成黑泥,庭院外,林间忽然吹起一阵凭空的风,气流穿过石墙的缝隙,呼啸在冰冷的高塔里。
似乎有块松动的石砖终于落下,砸在地里发出闷响?又好像听见了莫妮卡低哑的嘶鸣,它是饿了么,还是在警戒什么?人偶师听不清,他的耳边被心跳完全充斥。
“公主殿下…”
穆忒噎声停住,他遥望着欧若拉那一脸平常的微笑,不知道这时该说些什么,“公主殿下,你听到了多少?”
“大概是全部?”公主不确定地歪了歪脑袋,右肩的发丝随之滑落,边说着,欧若拉边端着托盘走到人偶师身边,将茶杯放下,“是有什么误会?”
听到回答的薇儿丹蒂睁大了眼睛,她没有说话,眼神里包含的意思却不言而喻:勇者大人,您什么都没告诉公主?!
高塔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薇儿丹蒂和伊莲妮面面相觑,妹妹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立刻被姐姐捂住了嘴。
“……”
穆忒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压抑,像堵着一块巨石,而窗外那照进余光的、天空边际的隐约血红,则加剧了他的疲郁,但人偶师还是迅速在心里想好理由,那是一张网,尽管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姑且还能兜住少女那副甜美的梦。
“所以,我们不能回家了吗。”在人偶师开口之前,欧若拉先一步问到。
“不是的,公主殿…”
“没、没关系啦,其实欧若拉也…不是没猜到。”少女打断了他,欧若拉的嘴角带着些许弧度,只是看着自己的勇者,那双淡绿色的眼眸点着烛光,美得像块宝石。
“勇者大人肯定没发现吧,你每次说起要回到王宫时,就总是忧心忡忡的呢。”
“我…”
勇者曾以为自己编织了一场美好的梦,殊不知这场梦漏洞百出。
“对了!太阳马上要落山了,今天就让欧若拉来做晚饭吧?”疑问的语气,但不给人偶师拒绝的机会,在他阻止之前欧若拉便攥着裙摆离开了,在那看似平静的背影中,穆忒发现少女的脚步比平常更快。
“……”
穆忒无声地坐了下来。
“勇者大人?”
薇儿丹蒂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断在欧若拉离开的方向和人偶师身上徘徊。
“没事。”只是沉默一会就重新抬头,“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消息,可以再详细说说王国军的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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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的炊烟在大原之中升起,扎营休整的士兵们围坐在火堆边上,嚼着嘴里的面包和肉干,喧闹的人声萦绕在那片片整齐排列的营帐中,士兵们谈论着此行的目标,却不免感到忧虑。
联军之中存在不少经历过莱茵灾祸的老兵,这些士兵曾追随在勇者身后,望着那匹于敌人尸体上驰骋的白马冲锋。
他们与勇者并肩作战,割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怪物头颅,砸碎了一把又一把囚禁国民的地牢枷锁,可如今,勇者是敌人。
营地中心的王国大帐。
卢修斯正静静听着先锋传回的情报,听到一把大火已经点燃了森林,他不禁望向高塔所在的方向,在那轮猩红的残阳中,天空与地面好像同时燃烧起来,滴下怖人的血液。
放火烧林。
卢修斯知道这么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如果火势蔓延到平原,并乘着风烧到王国腹部,那么今年的秋收将毁于一旦。但王国怪物的成年礼就在不久,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现在的风向?”
“卢修斯大人,是东南风。”
东南风…那便让这场火烧得再久一些吧,久到能烧开森林的路,烧到高塔之下,甚至,烧死他们就要征讨的王国怪物。
“大学者怎么样了?我命令你要好好照顾他的。”
被问及的下属立刻回答,却有些惶恐,“卢修斯大人,我们一直有好好照看大学者,可他前些天生了病,发热至今,恐怕活不久了。”
盯着桌前平放的军报看了会,卢修斯吐出一口气,摆摆手让下属离开。
“穆勇者,还有公主殿下啊。”
卢修斯闭上眼,不由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在维城和人偶师的交谈。
也许早在那个晚上,他就预料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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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若拉的身影不在晚饭餐桌上,人偶师只见到了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而那个最该出现,平时总是在座位上晃荡双腿,笑着注视自己的小公主却消失了。
最终只留下了薇儿丹蒂和伊莲妮,在为她们指好休憩的房间后,穆忒便沿着高塔找起了欧若拉,在荆棘遍布的高塔中、甚至荆棘都还未彻底从少女身上脱离,他很快就得到了欧若拉的位置。
沿着旋转阶梯一步一步地向顶层走去,虚轻的脚步声在高塔里激起层层回响,当人偶师来到顶层,准备推开露台的门时,却发现大门遭到反锁。
轻易地命令荆棘在另一侧解开门锁,欧若拉,她就倚靠在那座灰色露台的边缘,向着王宫所在的方向眺望。
脚步放轻,在靠近少女时停下,与她并肩向天际线下的森林投去视线,在那儿,明明夕阳已完全沉去,皎月高悬于天,但隐隐跳动的烟红还是出现在了欧若拉眼中,搅碎了她淡绿的瞳膜。
“勇者大人,那是火吗?”
已经从薇儿丹蒂口中得知前锋骑士的所作所为,人偶师于是点点头。
“唔…”
欧若拉拖着低长的鼻音,“是王国大军做的?”
“嗯。”
“王国军呀。”欧若低下头,半垂的修长睫毛掩着哀伤,“除了父王,应该没人能调遣王国的士兵吧。”
“嗯。
“那父王和母后…是不要欧若拉了吗?不许骗我。”
人偶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看着穆忒这副窘迫的模样,欧若拉却笑了起来,眼角甚至泌出几滴泪水,等到那清脆的笑声渐渐平息,少女又问到。
“勇者大人,诅咒是指这些荆棘吗?无论是你、学者爷爷、那对姐妹,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荆棘呢。”
月光照在公主脸上,叫她的皮肤显得苍白。
“……”
与欧若拉互相对视着,然后,缓缓点头。
“勇者大人之所以要转移荆棘,果然也是为了替欧若拉解除诅咒吧。”说完,公主停顿了一阵,她仔细打量起勇者现在的模样,曾经那个称得上威武的勇者,现在却像是埋葬了几百年,刚刚从棺材里爬出的吸血鬼。
“对不起…我居然、居然现在才知道。”
“不过,这也要怪勇者大人,一直都在骗我…这样的话,我们来到高塔的原因其实也和女巫无关吗?”
“唔…算啦,就算勇者大人不讲真话,欧若拉也还是要原谅你。”
“所以,勇者大人…停下来吧、停下来吧…这是我的诅咒…把它还给…欧若拉…”
“然后…勇者大人,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可是勇者呀,怎么能继续留在我身边呢,毕竟被诅咒的公主,就是怪物嘛…”
“勇者大人…”
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下,发现这点的欧若拉慌里慌张地用袖子擦拭眼泪,布料很快沾湿大片,但眼泪却没有停下的趋势。
“奇、奇怪,欧若拉没有在哭哦。”
“欧若拉——”
马厩里的莫妮卡发出一声尖戾的嘶叫,储藏室内的王室之剑与勇者之剑亦在同时振起颤鸣,而小公主,她撞上了一个熟悉又温暖的胸膛,就像过往的无数个日夜。
“勇者大人…”
欧若拉迷茫了会,手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人偶师胸前的衣衫,直到少女五官皱成一团,她把脸埋了进去,一如她还是个小孩时向穆王子撒娇。
“勇者大人…我、我该怎么办?”
带着哭腔的声音含糊不清。
“只要像平时那样就行了。”人偶师如此说到。
“可是…”
“我会摆平所有困难。”下巴抵住女孩的头发,穆忒眯起眼睛,斜视着王国大军所在的方向,“也请别再说出让我离开的话。”
“关于要怎么做,我已经有些头绪了…只管相信你的勇者吧,欧若拉。”
不久前,穆忒想起了条一直以来都被他忽视的线索:艾特妮蒂似乎提到过,她的另一个名字?
脸埋在人偶师怀里的少女终于不再说话,只剩下低声的抽泣和不时颤抖的肩膀,直到月亮有一半被云层遮住,直到那场噼啪作响的大火将些许炙热吹到高塔。
“勇者大人,我…爱你。”
耳边响起了一声微不可察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