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城就位于高塔所在的西境，只要向着北走便能见到那片无边无际的古老森林。薇儿丹蒂和伊莲妮搭乘商队的马车跨越了半个西北平原，而在路上，她们远远地见到了那支庞大、缓慢的讨伐大军。

竖列行进的队伍望不到头，招展的旌旗从视野东极排到西极，地面被一分为二，薇儿丹蒂看到无数士兵的影子被拉得斜长，遮断了漫漫青草赖以生存的阳光。

直到临近日落，有急促的马蹄从前往后飞奔，传达着扎营休整的命令，那震得令人心神不宁，吓退了昆虫野兽的脚步声才渐渐平息。

薇儿丹蒂日夜兼程，她背着已疲惫得难以为继的伊莲妮，在心里默数着和勇者的距离，天上，秋季的夜空晴朗无云，明亮的月光照着茫茫枯原，照着少女前进的路。

出发后第二十六天，薇儿丹蒂见到了森林边缘，漆黑的树障像一堵无限宽的墙，将阳光与繁华隔绝在外。就在少女准备往前走入那阴影时，一支作为前锋的骑士团同时抵达，她和伊莲妮立刻在某处小坡后趴下，悄悄望着那群盔甲锃亮的骑士。

骑士们似乎出现了内部分歧：显而易见的，森林内错综复杂的环境让大军难以前行，更无法铺开，他们在商讨如何解决这一困境，激烈的争论连薇儿丹蒂都能隐隐听见。

他们在犹豫。

他们在踌躇。

还有一点害怕。

然而最后，他们沉默地，在箭矢前端点燃火焰，然后射进了森林中，干燥的秋季和满地的枯叶让火势立刻蔓延起来，等薇儿丹蒂不可置信地站起，然后匆匆闯进森林时，熊熊的火光已将半盏夜帘都烧成了血红色。

.

.

.

高塔。

关于非凡因素，人偶师并非没有怀疑目标。首当其冲地便是四位仙子，作为除他外已知能够使用魔法的生物，无疑适用非凡之称，但从艾特妮蒂的行为上看，穆忒又觉得这个猜测太过粗糙，缺乏佐证。

要是以这个标准看待的话，人偶师本人同样能冠以非凡。

线索，需要更多的线索。

再说到欧若拉，那天从海边回来后，少女的性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该说是更稳重了，还是更加内敛了呢，可以肯定的是，王国的小公主在心里下定了某些决心。

“公主殿下，等离开了高塔，你想做些什么？”印象中问过许多类似的问题，但却没有少女回答的记忆。

正在埋头看着国策理论的欧若拉抬起头，只思考片刻就说到，“成为一位好国王。”

人偶师轻笑两声，“就该如此。”

“然后封勇者大人做王后…”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仿佛蜻蜓在耳边扇动翅膀。

“什么？”

“没、没什么…咳，欧若拉是说，勇者大人以前经常教导我要做一位好国王呢。”

穆忒却皱起眉毛，“我曾经这么说过吗？”

“……”

勇者的记忆在消损，或者说，他正变得迟钝。这是最近正在发生的事，勇者忘了要给她授课，忘了要出门寻找食物，乃至忘了和少女共同度过的时间。有时他白天在高塔的门前坐下，直到晚上才从恍惚中回神。

欧若拉那天被吓到了，不论怎么呼唤都叫不醒目光失去聚焦的人偶师，仿佛已经沦为没有生命的木偶——无人注意，长在森林里的荆棘越来越多，甚至截断了那一株株老树在地下的根茎。

“勇者大人。”欧若拉担心地走了过来，“这些天晚上，有好好休息吗？”

她捧起人偶师的脸颊，观察着穆忒的脸色。

“有公主殿下帮忙，应该说休息得非常好。”如此安慰到。

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人偶师认为这是诅咒的某种副作用，等他脱离旅行后就会自然消失。而现在，虽然带来了些许困扰，不过增强也是明显的，就如此刻，那些延申出去的荆棘都成了人偶师在外的眼睛，让他察觉到了正被野熊追逐的一对姐妹。

“哪里来的客人…咦，又烧起山火了吗。”

.

.

森林的路比料想中的更加难走，不仅仅是灌木丛生的小径，远超正常数量的荆棘，还有因大火受惊而四散奔逃、或者借此狩猎的野兽。

薇儿丹蒂和伊莲妮很不幸地被一只黑熊盯上，面对虎视眈眈的捕猎者，她们能依靠的只有那把缺口短刃。前所未有的危机令少女额头留下冷汗，她想让伊莲妮先自己逃走，可这句话在说出口前，从地底兀然涌现的荆棘便将黑熊贯穿。

少女愣了下，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反应过来，伊莲妮便扯了扯她的手。

“姐姐…你看背后。”

“还、还有野兽吗！”

屏着尚未平息的心跳，薇儿丹蒂紧张地回过头，然后，露出了和伊莲妮同样错愕地表情——岩石被拦腰折断，灌木向两边倒去，而那在森林中盘踞已久的无数虬枝腐木，则像是长出了脚，为她们分出一条无阻的路。

路的尽头，是座缠满深绿色狰狞荆棘的高塔，宛如屹立在深渊边缘的行宫，只有些许白光照出窗棂，从中映出一道消瘦的人影。

“那就是怪物吗？”

“不。”薇儿丹蒂抿着嘴唇，“那是勇者。”

去往高塔的路就此畅通，然而如芒在背的危机感并未消除，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窥视，那些荆棘…那些就在路两侧蠕动爬行的荆棘，像蛇一样，仿佛正张开双眼，吐着蛇信盯着她们。

「王国怪物」。

“勇者真的在这里吗？”伊莲妮有些害怕，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塔，她不由躲到了姐姐身后。

“……”

直到薇儿丹蒂真切地站在高塔脚下，庭院的铁艺大门已经敞开，那扇木棕色的塔门亦是被推出一条缝隙，在地面照出笔直的光线。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仍不住地咽了口唾沫。

伸手，然后推门。

年代久远的合页嘎吱作响，地面上的光线也向左侧散去，落在薇儿丹蒂脸上。她看见高塔里摆着几张颜色黯淡的家具，中间是张擦了又擦的大理石桌，桌上点着一盏蜡烛，蜡烛后坐着勇者和公主。

.

.

.

人偶师邀请对方在客厅坐下，等着她们开口。

是国王派来的信使？

在穆忒打量薇儿丹蒂和伊莲妮的同时，这对姐妹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人偶师与欧若拉。尽管已提前驱走了客厅里的荆棘，但从他们身后爬出来的触枝仍无比扎眼…可上一次见到勇者时，他背后明明什么都没有。

“尊敬的勇者大人。”薇儿丹蒂拘谨地说到，她尽量不去看人偶师背后那一团漆黑的东西，“王国大军就要抵达高塔了，他们的先锋这时就在森林外，请尽快逃…”

王国大军？穆忒快速瞥了一眼身边的欧若拉，她还未反应过来，只有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微微握拳。

“等一下。”

人偶师忽然打断了薇儿丹蒂，转而面向欧若拉，“公主殿下，恳请您泡壶待客用的茶…很抱歉，这些事本该是我的职责，但我不懂宫廷茶艺，能请您代劳吗？”

“咦？好、好的。”

顺理成章地将欧若拉支开，穆忒听着她的脚步逐渐消失在拐角，又等了一会，确认欧若拉没有返回后，人偶师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姐妹。

打着补丁的麻布衣服，双手长满茧子，皮肤也在长期的风吹日晒中显得粗糙，如果是国王的信使，也未免太过寒酸。

“你们是谁？”

听到疑问，薇儿丹蒂紧张地握紧伊莲妮的手，“勇、勇者大人，您忘记了，莱茵灾祸发生的时候，您在暮光城救过我和妹妹。”

莱茵灾祸里发生的事不给他留下多少印象，大多是无穷无尽的古代怪物，然而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恰好出现了那对弱不禁风的姐妹。

“跟我道谢的人，是你？”

“嗯！”

知道勇者还记得自己，薇儿丹蒂显得有些意外和高兴，她扶住伊莲妮的肩膀介绍到，“这是我的妹妹，伊莲妮。”

人偶师自嘲地笑笑，看来自己作为王国勇者的那段时间，还真的救下不少人，“过去这么多年了吗？你们的变化比预想中的还要大。”

“您也是…勇者大人。”

“勇者大人，你被公主的诅咒污染了吗？”一直都默不作声地伊莲妮忽然出声，她盯着穆忒背后的荆棘，“你现在…还是勇者吗？”

无声地沉默片刻后，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这于我而言不是诅咒，我也仍是勇者，但不再是王国的勇者了。”

早有预料的回答，一路上已不知听了多少遍勇者和公主的传闻。薇儿丹蒂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粗糙，且伤痕累累，和公主相比宛如泥泞的土路。

凭自己的话，想劝勇者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吧。

“那么，勇者大人…您现在就该从这里逃走，王国的征讨大军离这不远了。”薇儿丹蒂轻声说到，“不仅仅是遭受诅咒而变成怪物的公主，您，也在讨伐目标之中。”

穆忒嗯了声，“预料…”

咔。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陶瓷碰撞声，人偶师的瞳孔下意识收缩，余光向后撇，在角落里，少女呆呆地站着，手里端着一张托盘，托盘里放着热水和茶杯。

察觉到穆忒投来的视线，欧若拉傻傻地笑了下，“抱、抱歉，厨房里的茶叶不够了，我想去储藏柜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