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小小的木屋就坐落在麦田中央，能看见屋子外墙打着横七竖八的木板，一枚枚迸裂的螺钉上满是修补的痕迹。公国占领期间，这栋曾居住了五口人的小房子被毁去三分之二，直到薇儿丹蒂带着妹妹回到这里，用手锤和铁锯将它重新建起。
现在，云层渐渐散去，门前的积水坑倒影着那轮皎月，鹅黄的光子从夜幕迷坠而下，祂们在半空起起伏伏，围着木屋环成一圈微弱的，只有极夜才会出现的虚幻光带。
薇儿丹蒂躺在睡床上，坚硬的木板后只垫了两层干草和一张粗糙的罩布，而往常会因为疲惫而熟睡的少女，今夜却难以入眠。
内心的烦躁令让她胸口缺闷。
睁开眼，敞开的窗棂上停着一只甲虫，它亮黑色的外壳正不断反射高光，照进窗台里那日积月累形成的焦黄沟刻。
“……”
薇儿丹蒂掀去薄被坐了起来，散开的头发也在整晚的翻来覆去中变得凌乱，她低着眼睑，心里却说着白天从伊莲妮口中听到的消息——曾追随勇者平定了莱茵灾祸的王国军，现在要将勇者列入讨伐对象。
或者说，曾保卫了王国的勇者，却在今天成为敌人。
“和前公主感情深厚吗。”薇儿丹蒂神色复杂地走到窗边，望着月光下轻轻摇摆的麦田，少女在想，勇者究竟知不知道王国的大军已在讨伐路上。
“被流放到与世隔绝的边境…应该不可能知道吧。”薇儿丹蒂有些犹豫，勇者将她和妹妹从那座黑暗的地牢里解救出来，现在，少女想要报答这份恩情。
带着公主一起逃走也好，回心转意打算消灭「怪物」也好，薇儿丹蒂要赶在王国军抵达之前告诉勇者这个消息。
可是，伊莲妮要怎么办？她还远远不到能照顾自己的年纪。还有眼前这片麦田，薇儿丹蒂在春天向商行借了一笔钱用来买种子，这些小麦不仅要用于还债，更是她们明年的口粮。
“……”
吹过麦田的晚风也吹到了少女脸上，于是，亚麻色的长发便像麦穗一般摇晃起来。
对着天际线下连绵起伏的山脉沉默许久，直到有一半的月亮重新隐没云层，薇儿丹蒂拉开抽屉取出纸和笔，她舍不得点蜡烛，只靠在窗台，就着仅存的月光书写。
邻居布莉安娜大婶是个好人，在灾祸刚刚结束时帮了不少忙，只可惜她的情况并不比这对姐妹好多少，布莉安娜是她们家唯一活着的人。
薇儿丹蒂希望把伊莲妮暂时托付给她照顾，至于这片麦田，少女计算过它们的价值，倘若减去一个人的口粮，那么还上欠债之后仍能多出一笔存款，这笔存款将作为布莉安娜照顾伊莲妮的酬劳。
笔尖在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信中不仅仅是对布莉安娜大婶的交代，还有一些叮嘱伊莲妮的笔墨，薇儿丹蒂心里装着很多事，她想全部写下来，以至于完全没注意身边多出了一道细微的呼吸。
伊莲妮就站在姐姐背后，看着那落在纸上的一行行字迹。
“姐姐，我也要去。”
“伊、伊莲妮？！”薇儿丹蒂吓了一跳，“你怎么还醒着？”
妹妹一言不发，安静地和姐姐对视着，薇儿丹蒂没在信上写出要离开的原因，但作为孪生妹妹的伊莲妮却能轻易猜出她的心思。
“我也要去。”
伊莲妮重复了一遍。
薇儿丹蒂放下笔，沉默片刻，“不行。”
妹妹并未尝试劝说，只是伸出手，紧紧攥住了姐姐的手指。
屋外，一只青蛙从放有镰刀的库房边上经过，飞舞中的蚊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舌头卷走，青蛙叫了两声，一跳一跳地跃进稻田中。
此间的秋夜一如既往，群山在地平线上缄默不语，反而是地里不时响起几声虫鸣，而位于麦田中央的那座小木屋，随着月轮缓缓落下，暮光城墙的巨大阴影正逐渐将它笼罩，连带着薇儿丹蒂和伊莲妮的交谈也消失其中。
这夜，薇儿丹蒂和伊莲妮的交谈成了月色中的秘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除了布莉安娜大婶，她在第二天发现邮箱里多出一封重新誊写的信件。
布莉安娜疑惑地向自己邻居家看去，那座小木屋门窗紧闭，只有两排脚印穿过了金色的麦田，一直蔓延到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
曾受过勇者恩惠的两位女孩，如今踏上去往高塔的旅程，直到她们——【打碎那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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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的移植正接近尾声，到这时，高塔的外墙已见不到裸露的石砖，狰狞的触枝严丝合缝地将这座行宫锁了起来，只给门窗留出空隙。
人偶师几乎可以肯定，还留在欧若拉体内的荆棘只剩下少部分根须，两个月内便能脱离干净。此时此刻，欧若拉对荆棘的控制权已全部转移至穆忒身上，当然，也包括那份沉重的诅咒。
“两个月吗…王国军应该启程了吧，现在到哪了呢？”穆忒在心里算着时间，以军队那样庞大的规模，抵达高塔时应正值深秋。
人偶师猜测今年的秋意一定十分浓烈，金色的田野是否已漫遍王国了呢？毕竟连这无人踏足的森林都染上枯黄，在泥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腐朽的叶毯。
“应该来得及。”
根据目前的进度推算到，不过相比最初几个月，荆棘现在的转移速度变慢了许多…可能，和正在从皮肤内侧长出的蔷薇花瓣有关。
拉开袖子看了一眼，羽毛般的花瓣争相涌出，数个蜷缩的花苞在霎那间惊心动魄地绽放，长期躲在袖里不见天日的蔷薇们显得有些苍白，却因此更为妖冶。
“……”
踩着窸窣作响的枯叶回到庭院，欧若拉这时还在给莫妮卡喂草，随着季节更替，白马重新换回了那身棉厚的皮毛。
“勇者大人，可以出发了！”等到莫妮卡填饱肚子，少女便牵起缰绳，远远地朝穆忒挥手。
今天的散步由欧若拉主动提起，最初用于遮掩的理由，是认为莫妮卡需要多活动活动，直到被无情地戳穿后，公主才支支吾吾地辩解，她希望能借这次出行让人偶师打起精神。
“勇者大人最近总是闷闷不乐呢…”
“我没有。”
虽然这么回答了，不过看欧若拉的眼神就知道她没有相信。
少女踩着马镫，尽管有些艰难，但还是在白马的配合下成功骑上马背，穆忒在原地看着莫妮卡踩着小碎步走到自己面前，然后是欧若拉故作帅气地伸手，显然是想模仿骑士的动作将人偶师拉上马。
在穆忒怀疑的视线中，少女不禁躲闪起来，但还坚持说到，“王、王子殿下，还不快拉住我的手。”
突然变换的称呼让人偶师愣了下，才想起自己还有这层身份，便不住地发出轻笑，“是，公主大人。”
于欧若拉背后落坐，并在少女「要抓稳我」这样的叮嘱中搂住她的腰，能感觉到欧若拉的身体微微发颤，从人偶师的视角里，少女的耳垂已变得通红。
“我抓稳了，公主大人。”
“知道啦…”
没有人抽动缰绳，白马却已迈步走了出去，以一匹马的寿命来看，莫妮卡也到了中年。
前往海边的路并不好走，只有一条小路隐埋在乱草丛中，马蹄没入叶堆，有时会听见昆虫被踩扁而发出的细微声响。路上，公主和勇者都没有说话，直到海岸边的浪声席卷而来，旖旎地穿梭在树林间，欧若拉忽然说到。
“勇者大人，你变得好轻。”
“我吗？”
“嗯…刚刚拉起勇者大人的时候，就好像在提起一张纸。”穆忒看不到少女的表情，只知道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此时均匀飞过的流风。
找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借口，只好说，“我没事。”
欧若拉微微回头，用余光瞥了人偶师一眼…或者说，是在看人偶师背后的荆棘。
不等他们继续交谈，莫妮卡的嘶鸣声便在耳边响起，向前望去，海洋无边无际的向着世界尽头延申，深蓝的海水与天空泾渭分明的割出浑清二色。
除了那颗被日夜冲刷的礁石多了几个孔洞，这片大海仍像初遇时深邃，而少女也和第一次来时那样，脱下凉鞋，光着脚踩在这片沙滩上，任由细腻的白沙淹过脚趾间的缝隙。
“这次也劳烦你啦。”
踢着鞋跟的手指晃了晃，少女歪着头，向人偶师露出一个微笑。
沉默地接了过去，然后与欧若拉并肩走向被海水浸湿的沙滩。
“说起来…”欧若拉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凉鞋，“勇者大人，你也会喜欢闻鞋子的味道吗？”
“什么？”
“不、不不不，什么也没有。”略微慌张地收回视线，使劲摇了摇头。
“……”
穆忒记得自己没有带些奇怪的书来高塔，也从未表现出类似的癖好才对。
“咳，是以前听女仆姐姐说的啦。”红着脸小声辩解一句，“听女仆姐姐说，有些人会因为鞋子的味道感到兴奋，所以欧若拉想，这样能否让勇者大人振作一点。”
“我应该不在「有些人」的范畴里。”替少女撩开被吹乱的发丝，“公主殿下，不用太担心我，我只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哦。”
欧若拉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趾看了会，圆润的弧度和细腻的皮肤看不出劳作的痕迹——她在被照顾着，公主一直都知道。也因此，即使明知勇者藏着秘密，欧若拉也不愿在他想要隐瞒的前提下追问。
“勇者大人，你以前说人鱼公主的故事是假的。”
“嗯。”
“包括「谁都没有受到诅咒」这一句吗？”
对于人偶师而言，这段记忆似乎变得有些久远了，只有在扎根神经的触须缝隙中才能想起只言片语，但还是肯定地点点头，“包括。”
“那，这个送给你。”
欧若拉解开了那条始终挂在胸前，睡觉都不曾摘下的项链，“这是信物，勇者大人要保管好哦。”
疑惑地抬起头。
“勇者大人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欧若拉俏皮地眨眨眼，“这条项链是公主的许诺哦。”
“……”
我早就知道了，欧若拉。
欧若拉面对着人偶师，想为他戴上了项链，但身高的不够的少女只好竭力踮起脚尖，几乎要倒在穆忒身上。
等到扣好链条，又别过脸掩饰自己的表情，她看着海面翻滚，装作不经意地问到，“勇者大人，我们以后要是有孩子了，取什么名字好呢？”
“倘若那天真的能够到来。”
穆忒的话语停顿片刻。
“女孩就取欧菲莉亚，男孩…叫他欧文，你觉得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