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种下一颗夹竹桃¹。
从前未种过花，所以我没有敢奢望能够结果，只是看着这颗圆润饱满的种子，不想辜负了它。
听人说种花都是很劳累的，只看那些执迷园艺的园丁就知道了，脸上沟壑纵横的，皮肤也是一看便知日晒雨淋的黝黑。
我是做足了准备的，譬如精挑细选的阳光充足且土壤肥沃的一块地、譬如用来松土的蚯蚓、譬如给自己准备的遮阳帽。没有准备肥料，催它生得太快总是不好。
“天公不作美，连年大旱，这四月里冰面却还冻着。世道不好，诡谲莫测。夹竹桃怕是不好活。”世人这般说着，我存了几分敬畏之心，但总不愿弃了那种子一腔生机。
没想到仅仅发芽就这么困难，令我几近心力憔悴。大约两个星期浇一次水——也不完全按照这个从老园丁那里讨要来的法子，而是日日查看土壤是否干燥，干了便浇水，只是时间总差不多两个星期左右。就这样日复一日——期间又投放过两次蚯蚓，怕土松得不够，刚出生的芽苗破不开——终于在两年后的一个清晨等到了黑土上的第一抹绿色，翠绿得晃眼。
我邀了好友来苑***赏，肆意地笑着，用眼前这青翠的苗驳斥着他们曾讥讽这是颗死种子的话。好友也笑着，不甚在意，举杯贺我，也贺这颗夹竹桃。那一夜天朗气清，月明如许。
夹竹桃是有毒的。那株苗长了三个月，我被扎破手指也有百十来次了，发炎、红肿、痛痒，若细数便如米粒那般多了。在一个寒风猎猎的晚上，我也曾情绪上头似的哭喊，对着那棵苗，质问它怎的就看不见我这日晒雨淋的辛苦，怎的就不能敛一敛它的毒刺。翌日便觉得幼稚可笑，这仅仅是一颗夹竹桃而已。
而后还是日复一日地浇水、松土、修剪枝丫，即使万般小心，还是不免会被刺破手心，浸入毒液——如此这般岁岁年年间，原本纤细娇柔的手生了层层老茧，心境却越发平淡，少了些初学园艺的激动与热情——不过，这颗夹竹桃长的愈加娇艳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这股子平淡的情绪便逐渐弥漫上头。倒也并非全然置这夹竹桃于不顾，只是回忆往昔的殷殷切切，觉着实在辛苦，掌心指骨处的老茧也硬得发疼。而后日渐懒散，也学会了避着尖刺护住双手，无非是少了些修剪枝桠的功夫罢了。
我这般懒怠，这棵夹竹桃到长势愈发好了。院前人来人往，或赞我手勤心善或对着夹竹桃细长纤巧的叶慨叹一番绿意无边。
“待开了花，你这草院可真值得题一幅陋室铭了。”好友如是说道。
我也盼着。盼着往来过路人的艳羡目光、盼着与好友花下醉饮女儿红²、盼着跳出世人的预测，在这光怪陆离的岁月种出一颗花团锦簇的夹竹桃。
可是渐渐我就不那么盼着了，或是说无暇去盼望。我查出了肝病，大夫说许是因为曾吸收了太多夹竹桃的有毒汁液。
半月以后，出院。回了我的草屋，发现那夹竹桃竟开了花，花虽小，但嫣然无方。可知，这半月以来，我不曾托人照料它，本以为要枯败了先时的一番心血。
往后几月，每日无非是吃药、复查，闲时侍弄花草——那颗夹竹桃如今已不大需要打理了，我也只偶尔浇水，便两相安。
是个风起云涌的夜，我瑟缩在茅草屋中，窗外呜呜地响——大抵是风声，也许是鬼怪嘶鸣——总不会是那棵夹竹桃。
伴着乱麻似的思绪入了睡，再醒来时头痛欲裂，右下腹肝脏处也隐隐作痛。我去院中看那夹竹桃，不想才打开门，便是满院沁香。经历了一夜的雨打风吹，无人问津时它到摇曳生姿，抖落花粉，醉了九霄。
我不由觉得好笑，那我过往的勤勤恳恳算做什么？多年委屈漫上心头，我决意弃它不顾，任之自生自灭罢。
日子便忽然轻松了起来，空暇也多了许多。我邀好友来院中抚琴，吟诗作对、把酒言欢，酿一腔醉意，极尽风雅。
好友称奇，道我竟不那般宝贝这棵夹竹桃了，也讶异于那桃花灼灼。
“天生我才，哈哈哈哈。破烂的世道，也只有我能栽得这魏紫姚黄。”我借了几分酒意，桀骜不羁。
日复一日，岁月无声。不知过了几载春秋，一方小院中已被那夹竹桃占了半边天。粗壮的枝桠横亘在篱笆上方，几乎要掀了我那本就不甚遮风的茅草屋顶。我并不如何在意，自以为习惯了冬夜中的寒风凛凛，所以不曾费力修剪那旁逸斜出的粗枝。
直到那一夜。有些熟悉的风雨交加，这一次却实打实的砸在我的身上。衣衫实在单薄，我裹着略被雨水浸湿的被褥，盼着这黑夜早些过去。
多年的肝病在此刻彻底爆发，终于搬进了医院，被勒令不得踏出暖气融融的四壁洁白的病房半步。
我常坐在窗边，看朗日、看星辰，看黄发垂髫、看人来人往，看自己被困在这四方的屋中。被善良的医生困在这儿，被破败的身子困在这儿。
……
很多年后我才知晓——夹竹桃本没有刺，也决不会长得那样高大粗壮。但记忆中的繁花灼灼不假，那是满院的红粉淋漓。我记得月下的花儿抱纱半遮面，也记得曾着一袭青衣在落红中顾盼流连。
但它分明有刺，更长得强硬到掀了我的屋檐。难道是浸了太多毒液，臆想出了这许多良辰美景？可笑，可笑，实在是乱了头绪——若这是我的清梦，又怎会有夹竹桃来刺破手指注入毒汁呢？可，倘若不是春秋一梦，那叶绿花红的怎会不是夹竹桃？我恍惚着，过了许久。
或许，我从未种过夹竹桃罢。
注：
1.夹竹桃:喜光，喜温暖湿润气候，不耐寒，忌水渍，耐一定程度空气干燥。
夹竹桃花语：咒骂、纯洁的友谊、坚贞不渝的爱情、幸福和睦的家庭。
2.女儿红:中国晋代上虞人稽含《南方草木状》记载：“女儿酒为旧时富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女儿红为女子初生之时酿就，埋于地下，待出嫁之日掘出遍邀宾客。
